坐在冷月上的貓

「我的媽媽」，
從小到大，一個讓我又怕又愛的作文題目。

愛的是，跟媽媽之間有好多事情可以寫；
怕的是，每一個和媽媽相處的細節，都是讓我立刻落淚的罩門。

就像現在一樣，
從媽媽發病至今，
其實有好多感觸好多話可以說，
卻都不敢說，不願說。

害怕說了，擔心的事就成真，
每一天都僥倖的認為會有安然無恙的那一天。

可是說真的，
當我發現那一天離我們越來越遠時，
空白，反而替代了恐懼和慌。

小時候愛胡思亂想，
有時想著如果媽媽不在了，
怎麼樣。

眼淚掉歸掉，
心裡仍是鐵齒的認為哪可能有這一天。

所以，打從心裡壓根沒認為有一天我會失去媽媽。

從很小，我就跟媽媽相依為命。
但是我很自豪我擁有很多好的東西。

穿的是奇哥的衣服，
腳踩的是華麗的鞋子，
房間裡書櫃中擺滿我的叢書，
只要有空，百貨公司、動物園或海邊，
就算是租車，我媽也載我出去兜風。

可是我媽不寵我，
小時候被打得兇，
外婆在後面追喊，
我哭鬧著被拖進房裡修理，
是常有的事。

跟媽媽出去外頭住之後，
更是有被關在門外不得入內的情節發生。

不過奇妙的也是在這裡，
嚴加管教歸嚴加管教，
該有的自主或彈性也是有的，
當初我因為練琴累了，說不彈了，
媽媽也沒繼續逼著我學，只說我開心就好。

之後有了大弟，跟媽媽相處的印象開始模糊，
住回外婆家後，我只知道媽媽好像很忙。

還記得那時跟媽媽之間有一本交換日記，
五姨六姨幫我念出媽媽寫的內容，也幫我寫，
那是我和媽媽交流的方式。

開始上小學後，有一陣子我是鄉下的野孩子，
所有跟媽媽的回憶，幾乎都被學校和鄰居的玩伴取代。

沒多久，媽媽再婚了，
我跟著她一起和繼父生活。

重新和媽媽住在一起的生活沒有我想像得好，
對我和對媽媽而言，那段都是一個令人極力想擺脫的枷鎖。

那時，也是讓我對媽媽有怨懟的開始。

曾經，我很怨恨她為何找了一個不懂得珍惜她的男人，
害我跟弟弟要陪著她一起經歷家暴，父母吵架，繼父喝醉酒讓我們差點失去生命的種種不堪。
每次我們逃離那個家，她又回去時，
我真的好想與他們一刀兩斷，
我不懂，為什麼不能三個人好好過日子就好，
以前的我沒有爸爸，也過得很自在呀。

小弟出生後，情況仍是時好時壞，
雖然還是什麼話都會跟媽媽聊，
但心裡有塊地方，卻怎麼樣都不會跟媽媽提起。

國中時，媽媽很常跑我們學校，
當然不是我不乖，而是三個孩子中，
只有我的學校活動，媽媽是每個都參加的。

因為媽當上我們班的班親會家長，
所以任何大小事，她都親力親為。

陪著我們一起練啦啦隊，
帶著我一起參加國語文競賽，
聽我說那時戀愛的風花雪月，
甚至願意接納我的好朋友，在她們翹家逃學時，
把她們接來我們家住。

至於我的成績，她只覺得放心，
不要求更高，反而在外人面前總是讚揚我的好。

國中畢業，媽媽也不干涉我要填什麼志願，
最後主動給了我五專的選項，
我想她很清楚自己女兒適合走什麼路。

她跟大多數的媽媽一樣，
在我就學前親自帶我搭一次公車捷運到學校，
新生入學那天也是陪著我到學校報到。

五專時，因為交通方便，
所以我住在市區內的外婆家。
跟媽媽分居，我還是有什麼新鮮事，都會打電話跟她分享。

有時一見面，或是在一起過夜，
就聊個沒完，一聊就到天亮是常有的事。

之後，她仍是保持那樣的態度，
不管我做什麼，她都支持。

休學也好，就業也好。

唯獨坐摩托車和在便利商店打工，
讓我們之間起了很大的爭執。

當時覺得媽媽太誇張了，擔心的未免太多。
現在回想起來，合情合理，
因為她自己摔過，所以害怕我哪天出了什麼事；
因為知道我打工的地區治安不好，聽見曾有便利商店被搶，
怕上晚班的我會有危險。

這是她唯一像一個平凡媽媽的時刻。

其他時候，我把她的事蹟和我們之間的相處故事講出來，
大多數人是嘖嘖稱奇，覺得我媽很酷，跟別人都不一樣。
(像是跟著我在網路聊天室聊天，一起泡網咖，甚至跟我出去見網友之類的，
哈哈，聽起來好像是個很瞎的媽媽。)

我出社會工作後，
又因為和媽媽的價值觀不同，
對於媽媽在經濟上的過分樂天，
感到生氣。

好幾次為了錢，鬧得不愉快。

也曾和媽媽一起歷經自己創業開店的時候，
所以看見媽媽也有不擅長的事情，
對於有些處理事情的方法上，
我也才發現，原來自己跟媽媽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恩，我以為自己總是像媽媽呢。

在外面生活，有時和媽媽弟弟一起住(我出社會後沒多久媽媽離婚了)，
有時自己在外面跟男友住，
不和她們同居時，特別能感受到媽媽的關愛。

每次她下廚，桌上一定幾乎都是我愛吃的菜，
在外頭，我說缺什麼，家裡有的，她立刻都幫我準備好。

每一次見面，她總是不厭其煩的聽著我說工作上的嘮叨事，
在感情上她願意參與，卻不會干涉。

愛屋及烏，每任男友都被她當成真的女婿般照顧。

直到我要結婚了，她也選擇全力支持，
她說她相信我的抉擇和眼光。
婚禮準備期間，從拍婚紗、挑六禮和中途產檢，
她從不缺席。

陪著我們四處奔波，一樣只參與不干涉。

雖然眼前這位女婿，曾讓她有一絲壞的印象，
卻因為我，願意重新接納和認識他。
到後頭，還都站在他那邊了!

記得結婚當天，在娘家拜別時，她哭得悽慘。
對我而言，只是覺得婚後離娘家這麼近，是要哭什麼啦。
唯一讓我落淚的點，反倒是她在我耳邊跟我說的一句：「有什麼事，回來找媽，儘管回來找我。」

我知道，她雖不一定會為我強出頭，
但在我跟她抱怨各種事時，她仍有父母對孩子的偏心，
相信自己孩子是對的，所以和我站在同一邊。

一路一直到我生，幾乎每次產檢她都跟，
來教室上課或是到家裡作客，總不忘幫我帶點心吃喝。

幾次老公值夜班不在家，她也來陪我過夜，
照顧著我的起居。

快生的時候，遇上媽媽發病，
那時的她明知道只有我能陪在她身旁幫她處理大小事，
卻仍叫我趕快回家，怕在醫院被傳染...

我生產當天，她也是全程守候，
一直到看到奶茶出生了，我也平安的出產房了，
她才回到病房繼續打化療。

對於無法親自幫我坐月子，帶孩子，
媽媽總是歉疚。
原本還堅持可以的她，在我焦急的哭了之後，
才願意放下逞強。

我知道，那不單單是她的逞強，
更是因為我是她唯一的女兒，
身為一個媽媽，是多麼期盼能親手照顧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呀。

之後，不管她身體好壞，只要她有體力有精神，
一樣天天往我家跑。

幫奶茶洗澡，照顧奶茶，還煮了晚飯，
燉了湯。

總算彌補了一些她心中的遺憾。

第一次療程結束了，
當時的媽媽還算有精神。

醫生的判定雖然好壞各半，
可是媽媽仍然積極又正向的看待她的癌症。

無奈第二次化療副作用太大，
旁人真的無法想像那是多麼的痛和煎熬。

漸漸的，媽媽少來家裡走動了。
漸漸的，換我每個禮拜回去找媽媽。
漸漸的，媽媽從在客廳迎接我們變成在房間裡。
漸漸的，媽媽從持續坐著，轉為半躺著。
漸漸的，媽媽說她抱不動奶茶了。
漸漸的，媽媽體態越來越瘦。
突然，我看見媽媽不能起身了，只能躺著了...

今天，媽媽終於說要回慈濟心蓮病房了...
她要我們放下...她已經撐這麼久了。

從醫生當初告訴她的兩個月，她已經多活了好久了。

這時，我才發現，原來那個事實一直存在著。
並沒有因為我逃避，所以消失。

這段日子以來，我不為媽媽哭，
和家人和別人討論起媽媽病情，
總是迴避的假裝一切都好。

對公婆對老公始終都沒有說出最壞的情況。

我一樣笑著，過著日子。

回去看媽媽也當平常家敘。

媽媽大概也知道，所以和弟弟們講起之後的打算比跟我講的來得多。

今天一整日內心亂糟糟。
終於讓自己哭了一會兒。

掉淚前，還是在心裡告訴自己：「哭什麼啊!說不定媽媽去了她想去的地方，又有那麼多師姐陪伴她，還有醫療人員在，然後就成功抗癌啦!」

看著四月中，幫媽媽在西堤慶生的照片，
那時候的她看起來精神抖擻，
都比我美多了。

然後我又想起，前兩年媽媽帶著弟弟們下中部去玩，
那次因為我要上班沒得跟，媽媽帶了一件小外套，
她說她看了覺得我穿了會好看，所以買了。

但因為樣式不是我最喜歡的，所以我擺著都沒穿。

我想到，現在的我幫女兒買衣服，也是想像著她穿起來會可愛，
拿到新衣服，更是迫不及待想看女兒穿上身。

媽媽，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呢？

我長大之後自己會買衣服，她就很少再幫我打點了，
會不會買的時候她也是充滿期待著想像著我穿起來的樣子...

會不會，她也在等，等我哪一天穿上那件小外套，
然後她能稱讚那衣服穿在我身上好看，並驕傲著她自己的眼光...

一想到這裡，我就後悔莫及，巴不得立刻找出那件外套，套上去。

在回想和媽媽相處的這些光陰，腦海中也不自覺想起媽媽愛聽的音樂，
惠妮休斯頓啦、席琳狄翁啦，我也跟著媽媽愛唱這些歌曲。

還有還有，那永遠在電鍋裡香得讓我忍不住的香菇雞湯，那也是我跟媽媽之間最難忘的。

三毛、張曼娟、紅樓夢，這些都是從小跟著媽媽耳濡目染，
這麼細數下來，原來我的生活和我自己身上，充滿著這麼多跟媽媽一起的回憶...

媽媽一生說來坎坷，
沒有真的過過無憂無慮又安逸的幸福。

若不是她的樂觀，跟隨菩薩道，
又怎能在這樣一個女人身上看見這麼多笑容？

我希望，我希望這篇文章是多餘的悲傷，
只當是我現在心疼媽媽，
而明年母親節，我可以繼續三八三八的把這篇文章搬出來說要送給她。

上次在找東西時眼睛瞄到媽媽仍收藏著我國小胡亂湊，
自己做給她的生日禮物。

這就是媽媽，不管多麼微不足道，不管在外人眼裡那些是怎麼樣的不值錢，
她都當寶貝，好好的收藏著。

媽，只要妳好起來，我會大方一點啦~
下次坳妳女婿帶妳出國玩~

我們還要一起牽著奶茶逛著百貨公司的童裝部耶...

為了讓妳幫我坐月子，我會努力生第二胎啦!

可是，妳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我真的很愛妳，妳是我這世上最親的親人。

我等妳回來，然後，繼續牽著妳的手，
撒嬌的說：「我們去買菜吧!我要吃炒箭筍和空心菜!」

好嗎？我最親愛的媽媽。